这是一个宽48米、高100多米的电焊车间。工人开工，里面的声音至少在100分贝以上，相当于把10台音量调到最大的音响设备放在一起。焊工之间交流必须靠吼。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，武汉船舶重工集团的电焊工张昌俊，练就了“听焊”绝活。

　　作家麦家讲过听风者阿炳的故事，说他有一双又尖又灵的神奇耳朵，村子里有什么事，别人没看见，他已经听见了。阿炳是艺术作品里的人物，是神化、艺术化的形象。今年56岁的张昌俊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人物，是焊界“阿炳”。在嘈杂的电焊车间，电流电压是否匹配，是电流大了还是电压大了，焊缝是否有气孔，等等，很多人用眼看不出来，他通过耳朵就能听出来。

　　与阿炳天生有双神奇的耳朵不同，张昌俊通过几十年的刻苦钻研才练就绝活。他攻克一项项技术难关，2014年获第十二届中华技能大奖。

　　1977年，18岁的张昌俊作为知青，来到湖北监利新华公社。那时，他和其他知青一样，挑着百八十斤的水，走几公里到田边浇地；没啥吃的，就吃油辣椒拌米饭。1978年，张昌俊到安徽淮北霍邱县农场当兵。1982年，他考进武船，成为一名电焊工。

　　进厂学技，师傅做示范时，张昌俊仔仔细细地观察，将细节一一记在脑子里。下班后工友都走了，他找几块废铁板继续练。平时话少的张昌俊，看到师傅示范完了，总会抢着说：“师傅您休息一下。”说完立刻拿起焊枪，将观察到的手法操作一遍。

　　认真心细的张昌俊，电焊技术提升得很快。1991年，他第一次代表公司参加湖北省机械工业“黄鹤杯”技能比赛，获得第二名。换作别人已经很知足了，可他暗暗摇头，感觉自己还有很大提升空间。自此，他练技术更上瘾了。为了练习臂力，他在家琢磨出一个土办法，右手背上放两块砖头，手上拿一根绳子，地上划一条直线，在持续不断的增加砖头数量的同时，手上的绳子要顺着直线不走偏。

　　电焊工的苦，是常人很难来想象的。第一苦是热，第二苦是烟尘，第三苦是烫。张昌俊已记不起刚干上这份工作时的不适应，但几十年前师傅的话言犹在耳：“先做人，后做事。在脏的环境下，你的思想要经受得住，就要吃这个苦。吃不了苦，技术就提高不了。”

　　不久前，跟记者回忆起这些话时，他自信而坚定。在电焊工严酷的操作环境中，这些话像一道防护墙，让他的意志始终稳如岩石上的劲松。

　　上世纪90年代，武船将“运用二氧化碳气体保护焊控制某产品焊接变形并提高功效”列为重要攻关课题。当时，张昌俊最先掌握了这项技术，自然成为课题组唯一一名实操人员。

　　这项技术能否顺利使用，关乎海军装备建设。产品的焊接，不仅要保证焊缝通过超声波探伤（相当于X光检查），还要确保焊后美观。更让人视为畏途的是，产品的焊接需要钻舱，这是让每一位焊工都发憷的活。

　　面对这些，张昌俊非常平静。施工那天，他钻进长一米多、高七八十公分的舱室。整个身子无法伸展，他只能猫着腰。为减少焊接变形，施焊时必须严控层间温度。焊接一旦开始，就不能中途停止，也就是说，弯腰驼背的这种姿势，要持续半天。

　　更大的挑战是，施焊必须对称焊，在只有张昌俊一人操作的情况下，意味着他每打完一道底子，必须挪动身子，到另一个角度接着焊。

　　拿起焊枪，开通电机，施焊开始。焊条的温度达到几百度，焊件附近的温度也有百八十度，焊花飞溅，而气保焊技术方面的要求舱内不准通风。小小的舱室，温度高得吓人，张昌俊脚踩之处，总能闻到橡胶鞋底被烤焦的臭味，丝丝白烟从绝缘鞋的鞋底飘出来。每一次翻身，接触到焊件的膝盖和手臂，瞬间产生的灼烫让他直打哆嗦。仅焊了两条焊缝，他就已经翻转挪移了不下十次。

　　4个多小时过去了，张昌俊达成目标钻出舱室。过了许久，他才直起长时间弯曲的腰身。因为汗水和烟尘附着，他的脸就像一块炭黑。眼睛里布满的斑斑血丝，显示他这些天为准备这次焊接任务，不知熬了多少夜。

　　最终，该产品的焊缝超声波探伤合格率达到100％。在张昌俊的协助下，试验方案被编入该工序的作业指导书，在全国普遍应用。

　　焊接是钢铁行业的“针线活”。电焊工不仅要“缝”得细密，确定保证产品安全，还要“缝”得美观，因为它关系到产品“脸面”。焊活没有最好，只有更好。随着产品质量发展要求的提高，手工焊越来越显示出不足。

　　可使用机器焊接，不少焊工有抵触心理，从调整参数、摸透机器的“脾气”，到铺设电线，费时、费力、费脑子。以角焊小车为例，仅铺设小车走的轨道，至少需要半个小时。可张昌俊觉得，从长远来看，采用新设备、新技术，工作效率会大幅度的提升，减少劳动强度，焊缝也美观。

　　新设备引进后，如果不进行调试，死搬硬套，设备就会水土不服，淮南为橘、淮北为枳，没有用武之地。别人看着犯怵，不知从何入手，平时一向教育女儿要胆大心细的张昌俊，却来了兴趣。徒弟邹勇辉说，每每新进一套设备，师傅总是先一字一句看说明书，再亲自操作，记录参数间的关系。比如，电流电压的匹配，送气需要多长时间；同一个电压，平焊、立焊、横焊、仰焊，分别需要多大的电流。

　　等设备调试完了，参数摸透了，张昌俊会把这些丝毫没有保留地教给徒弟、同事。据武船集团统计，经张昌俊调试推广使用的新设备，为集团创造经济效益300余万元，节约资金100余万元。

　　对钻研技术向来执著的张昌俊，在女儿张雯佳看来，有时到了入迷程度。为了一个技术问题，他经常钻研很多个日日夜夜。“上学时我下晚自习回家，妈妈说爸爸还没吃饭，我看他用木棒在模拟焊接。”张雯佳说。

　　家，已经现成为张昌俊的第二个“车间”。节假日、下班时间，他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琢磨参数，翻阅技术书籍。为牢记理论知识，张昌俊把书本交给妻子和女儿，让她们提问，他回答。回答稍微磕巴的问题，他再反复记。就是这样，一个个知识点，在脑子里被记牢。

　　1997年9月，江阴大桥的承包商——英国某公司的专家来到武船考察焊工的技术水平。这次考试将决定公司能否承接一笔重要的业务。这天上午，公司通知张昌俊参加考试，下午英国专家就来了。

　　在英国专家面前，张昌俊举起焊枪，伴着电弧的吱吱声，一条条平整光滑的焊缝出现在专家面前。他们拿着专业设备认真仔细检查每条焊缝，每次评鉴后都满意地举起大拇指。实操结束后，接下来是理论考试，张昌俊对答如流。英国专家半开玩笑地说：“他是否你们从外面请来的？”在场的武船集团相关负责人说：“他是我们自己的焊工。”

　　精湛技艺获得社会认同。多年来，张昌俊获得很多荣誉称号，在大赛中斩获佳绩。走在轰隆隆的厂区，当记者提起这些荣誉，张昌俊的话少得可怜。标志性的技术创新，他甚至已记不清在哪一年。在女儿张雯佳眼里，父亲从不自夸，她都是从妈妈那里知道父亲又获得哪些大奖。

　　可是，走进100多分贝、空气中充满铁锈味的车间，看着焊工手里的焊枪，盯着飞溅的焊花，张昌俊的话就多了。他的凝神专注似乎屏蔽了刺耳的电焊声，为自己辟出一方天地。在那里，他是主宰，他谛听一切，细微的瑕疵和变化，别人用肉眼尚难分辨，都逃不过他的耳朵：

　　电流电压如果匹配，就会发嗞嗞嗞的声音。如果电流大了，会发嗒嗒嗒的声音；如果电压大了，会发噗噗噗的声音，焊丝一烧就会断掉。

　　操作单面焊双面成型，只要听到噗的一声，另一面肯定成型，这是外气压与内气压形成压力差发出的细小声音。

　　焊枪滑过，如果发出嗵嗵嗵的声音，表明焊缝中有熔穿缺陷。如果是气孔缺陷，一氧化碳气孔、氢气孔、氮气孔，发出的声音都有细微的差别。

　　说到这些的时候，平时在周围人看来有些闷的张昌俊，脸上流露出些许自豪。在这个别人看来苦、脏、累、吵的环境里，他眼里看到的是焊件，脑子里琢磨的是焊活，耳朵里听到的是焊声。

　　身上的电焊工作服，在日复一日的高温炙烤下，蓝的变白，白的变黄。张昌俊也由小张、车间组长，成为老张、大家敬重的张师傅。

　　性格安静、内敛的张昌俊，在徒弟眼里，“问到哪里说到哪里”，说起技术毫无保留。

　　厂里、市级、省级的比赛很多，徒弟胡汉义说，多年来，每逢比赛之前，师傅都会把自己在考试科目方面的焊接体会，跟他仔细讲解。比如，不一样的尺寸板材的焊缝区域，形象地说就是“坑”，要填充多少层“水泥”，每一层的温度是多少，层间温度是多少，是左焊还是右焊，等等。

　　话少、极具亲和力的张昌俊，传技带徒，很少疾言厉色、谆谆教导，更多是循循善诱、耐心引导。

　　在一次导师活动中，张昌俊带的学员问：“师傅，为什么我用角焊机烧出的焊缝总是不美观？”

　　张昌俊看了看焊缝，又看了看焊枪的角度，说：“焊接不仅要手稳，焊枪的角度也很重要，你自己再调调看。”

　　学员心里有些不爽，心想怎么调啊？可看到师傅在一旁默不作声，他还是硬着头皮调试起来。随着角度的改变，焊缝的成型果然发生明显的变化。正当他开始得意时，张昌俊又将焊枪调转了180度，说：“你再试试这样能不能焊出刚才那样的焊缝，仔仔细细地观察角度有什么变化。”

　　学员不明白师傅为什么如此刁难他，不满地嘀咕着。张昌俊耐心地说：“我们焊接的环境千变万化，有时焊枪并不能摆出最合适的角度，遇到这一种情况你怎么办？学习不能死板，只有掌握得越多，工作时才能游刃有余。”

　　等学员将问题一一破解之后，已是晚上9点多了，而师傅仍然守在他的身旁，那一刻，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。后来，这名学员通过张昌俊的指导，掌握了自动焊技术，成为小组推行自动焊技术的骨干，突破了许多部位无法采用角焊机的瓶颈。在张昌俊带的徒弟中，有多名在各级技术比武中荣获“焊接技术状元”“武汉市青年岗位能手”等称号。

　　“师傅本领强，对我们要求也严。”徒弟胡汉义说，“一条焊缝上有点焊，师傅肯定要求先把定位焊的药皮清理掉，再用毛刷刷一遍。这样的细致，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的。”

　　而张昌俊觉得，严格与细致不容置疑：“船是用来装人的，不能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。”

　　2015年9月24日，在一栋24跨的厂房里，两块展板排列在厂房中间，一条过道两边，几十盘焊机线缆整齐排列……一场装配工技能大赛即将打响。

　　上午，张昌俊一台一台调试检查设备。论资排辈，这些活怎么也轮不到他亲自做。可他却说，有一次参加比赛，烧焊之前工作人员没有检查气瓶的气量，导致比赛中止，影响了成绩。“比赛比的是平时技术，发挥不好，会打消年轻人学技术的积极性。”